王维有一幅画《雪中芭蕉》,是中国绘画史里争论极多的一幅画,他在大雪里画了一株翠绿芭蕉。大雪是北方寒地才有的,芭蕉则又是南方热带的植物。那么,一棵芭蕉如何能在大雪里生长呢?这就是历来画论所争执的重心。
像《渔洋诗话》说他:“只取远神,不拘细节。”沈括的《梦溪笔谈》引用张彦远的话说他:“王维画物,不问四时,桃杏蓉莲,同画一景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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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是后代喜欢王维的人,替他辩护的更多。宋朝朱翌的《猗觉寮杂记》说:“右丞不误,岭外如曲江,冬大雪,芭蕉自若,红蕉方开花,知前辈不苟。”明朝俞弁的《山樵暇语》谈到这件事,也说都督郭鋐在广西:“亲见雪中芭蕉,雪后亦不坏也。”
我整理了这些对王维一幅画的诸多讨论,每个人讲的都很有道理,可惜王维早就逝去了,否则可以起之于地下,问他为什么在雪中画了一株芭蕉,引起这么多人的争辩和烦恼。
我推想王维在作这幅画时,可能并没有那么严肃的想法,他只是作画罢了,在现实世界里,也许“雪”和“芭蕉”真是不能并存的,但是画里为什么不可以呢?
我并不想为“雪中确实有芭蕉”翻案,可是我觉得这个公案,历代人物争论的只是地理问题,而不能真正触及王维作画的内心世界。
这里就有两种可能:一种是雪中真有芭蕉为王维所眼见,是写景之作;另一种是雪中果然没有芭蕉,王维凭借着超人的想像力将之结合,做为寓意之作。也就是“精于绘事者,不以手画,而以心画”的意思。
王维是中国文学史、绘画史、音乐史中少见的天才。在文学史里,他和诗仙李白,诗圣杜甫齐名,被称为“诗佛”;在绘画史里,他和李思训齐名,李思训是“北宗之祖”,王维是“南宗之祖”,是文人画的开山宗师;在音乐史里,他是一个琵琶高手,曾以一曲《郁轮袍》名动公卿。
十五岁的时候,王维作了《题友人云母障子诗》、《过秦王墓》;十六岁写《洛阳女儿行》;十七岁赋《九月九肾忆山东兄弟》;十九岁完成《桃源行》、《李陵泳》诸诗……无一不是中国诗学的经典之作。
十九岁的王维中了解元,二十一岁考上进士,他少年时代表现的才华,使我们知道他是个伟大的天才。
王维也是个感情丰富的人,他留下许多轶事,最著名的有两个。
当时有一位宁王,有宠姬数十人,都是才貌双绝的美女。王府附近有一位卖饼的女子,长得亭亭玉立,百媚千娇,非常动人。宁王一见很喜欢她,把她丈夫找来,给了一笔钱,就带这女子回家,取名“息夫人”。
一年后,宁王问息夫人:“你还想以前的丈夫吗?”她默默不作声。于是宁王把她丈夫找来,彼此相见,息夫人见了丈夫泪流满颊,若不胜情。
宁王府宾客数十人,都是当时的名士,看了没有不同情的。宁王命各人赋诗,王维即席作了《息夫人怨》:
莫以今时完,
而忘旧日思;
看花满眼泪,
不共楚王言。
宁王看了大为动容,于是把息夫人还给她的丈夫。
另一个是安禄山造反时,捕获皇宫中的梨园弟子数百人。大宴群贼于凝碧寺,命梨园弟子奏乐,他们触景生情不禁相对流泪。
有一位叫雷海清的乐工,禁不往弃琴于地,西向恸哭,安禄山大怒,当即将雷海清肢解于试马殿。王维听到这个消息,写了一首十分深沉的诗:
万户伤心生野烟,
百官何日再朝天;
秋槐叶落空宫里,
凝碧池头奉管弦。
从王维的许多小事看来,虽然他晚年寄情佛禅,专写自然的田园诗篇,在他的性灵深处,则有一颗敏感深情,悲天悯人的心。这些故事,也使我们更确信,他的绘画不能光以写实写景观之,里面不可免的有抒情和寄意。
他囱己说过:“凡画山水,意在笔先。”《新唐书》的王维本传说他:“画思入神,至山水平远,云势石色,绘工以为天机独到,学者所不及也。”
我认为,一位“意在笔先”、“天机独到”的画家,在画里将芭蕉种在大雪之中,并不是现实的问题,而是天才的纤运。
王维的诗作我们读了很多,可惜的是,他的绘画在时空中失散了。故宫博物院有一幅他的作品《山阴图》,花木扶疏,流水清远,左角有一人泛舟湖上,右侧有两人谈天,一人独坐看着流郛,确能让人兴起田园之思。
据说他有两幅画《江山雪雾图》、《伏生授经图》流落日本,可惜无缘得见,益发使我们对这位伟大画家,留下一种神秘的怀念。
我一直觉得,历来伟大的艺术家,他们本身就是艺术。以《雪中芭蕉》来说,那裸芭蕉使我们想起王维,他纵是在无边的大雪里,也有动人的翠绿之姿,能经霜雪而不萎谢。这种超拔于时空的创作,绝不是地理的求证所能索解的。
在造化的循环中,也许自然是一个不可破的樊笼,我们不能在关外苦寒之地,真见到芭蕉开花,但是伟大的心灵往往能突破樊笼,把大雪消溶,芭蕉破地而出,使得造化的循环也能有所改变。
这正是抒情,正是寄意,正是艺术创作最可贵的地方。寒冰有什么可畏呢?王维的《雪中芭蕉》应该从这个角度来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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