脱离电影氛围与语境的制约,林强用其标志性的电子乐句,建构起更为内向的自然音景。内向、主观加一点想象,声音便有了无穷空间:音乐拆解成声波,不分原声与电子,东方与西方,也没有过往与来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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贾樟柯曾提笔写过同林强合作的机缘。十八年前,因筹备电影《世界》,讲述一个在人造景观中展开的故事,他当即起念,邀约彼时在电影配乐耕耘十余年的林强合作。林强应下邀约,来了北京,他们在计划拍摄的公园内散步、谈天——配乐就这么无声息地长出来了。数月后,拿到林强从台湾寄来的配乐,听出其中的繁华和绝望,贾樟柯立刻就知道,找对人了。
两人往后的数次合作因袭了这个习惯:《三峡好人》、《天注定》、《海上传奇》开机前,贾樟柯都要邀请林强来拍摄地一同看景。看的什么?城市建筑,地方气质,人文风貌……当然还有,自然景致。
无论用于时空转场,还是有所喻指,林强多次合作的导演,如侯孝贤(《刺客聂隐娘》、《南国,再见南国》、《千禧曼波》)、贾樟柯、毕赣(《路边野餐》)、万玛才旦(《撞死了一只羊》),都擅长把玩镜头,以其视觉美学重构自然。林强曾讲,他的配乐是“贴着画面”来作,画面到哪,故事讲到哪,音乐的情绪也要跟到哪。《刺客聂隐娘》末尾,山谷腾起缭绕云雾,烟波苍茫,林强选择以布列坦尼风琴和双簧管合非洲手鼓的《Rohan》相称——最后,《刺客聂隐娘》为他第5次拿到金马奖电影原创音乐奖。
外界称他电影配乐大师,他则自谦为“乐工”,认为“配乐是服务,尽力达到导演要求,训练自己的耐心与傲慢”。并始终认为,导演借自然场景亦另有所表,可以是寄情,可以是着墨于光影,也可以仅为构图所需,因而难免有会错意的时候,“音乐也常修改,偶尔导演也会推翻之前的想法,来来往往反复沟通,尽力而为。”
如果说电影配乐终归是道命题作文,今年上半年,林强挥笔写出了自己的散文。题目由心而生,关乎林强自身的心境与想象力——与北京独立厂牌bié Records合作的EP《别样》的三首曲目皆为自然音景,布满晶莹的电子乐句:《水波石》用飘忽的合成器音色,折射水中卵石的光影,波纹质感被不断晕染,人声与水泡崩裂不时淡入;《月游》是疏松节奏里放肆的想象,“在没有水的月球上游泳,月球没有很大,就像会发光的气球”;《重重叠叠》则如“一种自然生长的有机体”,声波激荡下,人事姻缘如同涟漪般重重叠叠。
他告诉我们,“自己的创作是整理与反省自己,音乐自由无边际,探索自己的想像力可以达到哪里?聆听者有无共鸣?有时候聆听者未必喜欢听,而是支持创作者的态度与探索。”
事实上,林强对电子音乐的迷恋也正在此:一来,听电子音乐的人不算主流,遁世的他不必面对太多人;二来,电子音乐充满想象力,本就有无穷的可能性。自《三峡好人》配乐起,他开始忽视旋律,以抽象的电子信号呈现对声波和环境氛围的迷恋。这也为林强的音乐蒙上一层梦境的虚幻特质。
林强希望,听众能跌进一场自己的梦境。尽管亲眼目睹水中石头的光影变化,他未必觉得,《水波石》是对自然场景的拟态。“有人从自然的声音中听到音乐的旋律,有人从一朵花中看到一个世界,那是想像力。因此虫鸣鸟叫也是电子音乐,不去看形象,那就是声波。我用听到的声波来描绘看到的自然景观,就像一幅山水泼墨画。创作者需要想像力,听的人也是如此,至于是否采样或是重新建构或解构,因人而异。”接下来的新专辑仍以“自然”为主题展开——既是山水泼墨画,不免让人联想起东方的幽雅自然。
然而,将音乐拆解成声波,便不分原声与电子,东方与西方,亦没有过往与来日。在林强眼中,听众之所以为电子音乐添上“现代”的标签,是因为“我们的文化历史记忆里没有过类似的声音”。但他笃信,文化到深处是相通的,前卫或原始,界限本身亦是模糊的。他曾去过敦煌石窟,惊叹壁画之前卫绝不输西方的当代艺术。若以西方诞生的电子音乐诠释东方的自然之美,“那不是冲突的美感,而是我们的观念。”
他也有意愿用古老乐器创作当代音乐,这次的《水波石》和《月游》依稀可听见寥寥拨弦声,他还在思忖,未来要如何把南北管、早期民谣或原住民古调与电子音乐作连结。
就在九月末,捷报传来,林强又一次以电影配乐者身份提名金马——不过,进入无所求亦无所扰的生命阶段,他关心的另有其事。林强想着,什么时候能有空,带着新买的合成器和锂电池,去到废墟、森林或海边,在自然中做一场纯即兴的演出?
面向自己,面向自然,面向天地,探索才是大事。
MW:近期都在为何事而忙碌?
L:还是一样有几部电影与纪录片配乐,为台北时装周制作歌曲,跟一位年轻辈的音乐人合作,做装置艺术、灯会与音乐的效果,跟在地布袋戏(掌中戏)合作,做艺术大学的讲座,一些电子实验音乐的演出,剧组杀青的活动DJ,刚做完贾樟柯导演监制的短片《海市蜃楼》的音乐......
MW:本次访问的主题是自然声景,从《别样》的曲目中,我们能够听见溪边的水流与石头,地面浮动的月影,层叠的沙尘或涟漪等等相对具像的事物——对您而言,每首歌曲是否有其画面对应?分别是什么?这些画面是您切身经历过的,还是想象构建的?
L:第一首曲《水波石》是我去溪边看水中石头的光影变化有感,虽然是具象的,但也是抽象的,光打在水面的折射,穿透水中的光波,水波动后石头的变形,把这些映像用音乐表现出来,就会更抽象。
第二首曲《月游》是音乐做好后才想曲名的,是自己的直观想像。我没上过月球,但想像力是到月球了,在没有水的月球上游泳。如果那时有遇到‘嫦娥’应该会很有趣,也许只是一瞥。月球没有很大,就像是会发光的气球,可以游到月球里面去。
第三首《重重叠叠》是许多人事姻缘的错综复杂,就好像是一种有机体,是自然生成的,只能顺其自然任其发展。我在音乐上用叠加,一层又一层,像海那么大、那么深,深不可测,又像个谜,理解不了也解不开。最后又抽象化了,也许只是像《水波石》,像《月游》,像个幻影。
MW:一般来说,您的创作是先有画面,再有音乐?
L:都有的,有时是这样,有时是那样,没有定法。
MW:很喜欢《别样》每首歌曲的名字——不过,太具体的标题是否可能对听众形成一种干扰?
L:我没有试图要让听众一定要理解或进入我的想像,他们若愿意听,别于我的想像,那就更好,不是勉强,是自然的,听了无感或没有想像,那就是我的能力不足。
MW:现如今,您走进自然的频率大致是怎样的?一般会以怎样的方式与自然亲近?
L:我住二楼窗外都有盆栽,室内也有几盆常绿植物,大约一、两星期就会跟父母家人开车到处走走。妈妈爱花,我也爱。都是户外的活动多,但都以他们安全为要,不会去深山野外。
MW:这种习惯是何时形成的?正如《千禧曼波》所讲述的,对于任何时代的年轻人而言,都市似乎总是更值得迷恋。
L:我念高中时,也常跑去电动游戏间、撞球间......也跟同学去舞厅跳舞,都是都市青少年会去做的事,有时候,我不想去学校,就买两个面包、两个苹果,坐着巴士到海边,发呆、乱想、看海一下午,有时去山上找视野好的地方,就坐着发呆,也许是个性使然,自己喜欢做这个事,安静的看着远方,并非刻意要养成这习惯,直到现在,如果有机会,还是很想做这事。
MW:您与自然的连结是否存在阶段性的区分?
L:有,年轻时与同学去郊游露营,自然大都是背景,主要是人与人的情感交流,关注的都是人;现在到了大自然,就算身旁有亲友,也只是聊二句,常静默,深呼吸,会闻植物的味道,花的香气,看山岚变化,日出日落的颜色,看彩虹,会发现野草野花的可爱,用手机把它们都拍下来欣赏。
MW:在您的记忆中,幼时看到的自然,与如今看到的,存在哪些客观与主观的差异?
L:小时候看到的自然,有兴趣的都是昆虫小动物,好奇心趋使会抓它们,甚至是溪流的鱼虾。长大之后,以前常去的野外绿地,都成了停车场或公寓还有高尔夫球场;溪流的颜色变了,没有再看到鱼虾;农田盖了许多工厂,小时候田埂两边常看到的泥鳅、青蛙、蜻蜓很少再出现。现在到户外,我常挂在嘴边的话是“好景不常”。
MW:以往的电影配乐,更多是服务于电影叙事,“贴着画面来作”,其中也不乏部分围绕自然场景构建的声音——当时的创作技法、创作路径和如今存在哪些异同?
L:电影中的自然场景,大都为了时空转场用,有一些导演会另有所表,例如:寄情诗意、摄影的光影表现、美的构图等等,虽常跟导演沟通,有时也会错意,不能只用我的感受,还得揣摩导演在这自然场景中的用意。没有固定的技法与路径,偶尔导演也会推翻之前的想法,这样在音乐创作上,一直都是随着导演的需求,如今也无不同。
MW:方便的话,可以和我们具体描述下将画面听觉化的过程吗?拟真是你所追求的吗?
L:我不拟真,像做梦时的感官确实有,一跳跃就能飞越高山大海,但那是真的吗?就像一颗小石头,它的本质是分子,再分析下去也许就是宇宙的振动所生,电子乐也不拟真,听起来要像小提琴或古筝吗?刚开始是,后来就是声波了,宇宙万物是波动所生,我用音波的组成,来描绘看到的自然景观,就像一幅山水泼墨画。
MW:人们通常认为电子是西方的声音,您在《别样》中加入的东方乐器的演奏,将听众脑海中的画面拉回到东方的幽雅自然中。在您眼中,这些东方乐器具有怎样的特质?
L:乐器有文化历史的记忆,但文化到了深处是相通的,乐器也是一样,传达的是声波而不是乐器的形象,像窦唯的电子音乐,也有东方的优雅自然,将来我得努力做到东西方的乐器融合到不去特别注意或分别它。
MW:自然原本就有其声响,比如风声、雨声、水流激越、鸟啼虫鸣,如果说采样可以最大限度还原自然的声音,为什么还要以电子音符重新建构它?
L:的确,有人从自然的声音中听到音乐的旋律,有人从一朵花中看到一个世界,那是想像力,因此虫鸣鸟叫也是电子音乐,不去看形象,那就是声波,用听到的声波去描绘自然,创作者需要想像力,听的人也是如此,是否采样或是重新建构或解构,因人而异。
MW:电子通常给人都市、现代的联想,将其应用于描绘自然景致,甚或是将人声处理得更有电子质地,是否是在有意制造冲突的美感?
L:电子音乐的当代感,是因为我们的文化历史记忆里没有。但文化到深处是相通的,既然如此,前卫或原始也是一样,我觉得敦煌石窟的壁画很前卫时尚,绝不输现在西方的当代艺术,那不是冲突的美感,是我们的观念。
MW:一般来说,一首原创音乐的制作过程耗时多久?通常到什么程度,您才会觉得,一首曲子完成了?
L:如果能慢慢修到完美当然更好,但总有时间的限制,像《别样》的ep只有三首曲,大约花了三个多月的时间。当然这期间也有做其他工作,如果一天用一半的时间来做,一首曲大约两个星期。
MW:在您看来,作为音乐人,无论是面对灾难,或是不稳固的、浮躁的社会环境,可以为大众做些什么?
L:地球的环境像蝴蝶效应,牵一发动全身,需要各国合作,个人也要改变生活的习惯,作为音乐人,除了要克制自己的物质欲望,养成尽可能环保的生活方式,在音乐创作上,多做一些跟环境与爱护动植物的音乐,在媒体的传播上,分享自己在环保与改过的生活经验,如果有机缘参与联合国的环境保护或世界和平的事务上,用音乐创作来传达给世界。
MW:多年来您坚持通过邮件沟通工作,接受采访,不知道相较于口头表达,邮件于您的特别之处在哪里?
L:我不擅口头表达,讲话又慢,要想很久,打字可以慢慢想,慢慢写,可以周全,寄出去前,检查不对,还可修改,讲出去的话,很难再收回!人的生活习惯也要适应病毒的变种,都是由口鼻传播,我们老祖先说:“病从口入”,的确如此,所以我们要少讲话,带口罩,相隔二岸,这也是方便的。
MW:最后好奇的是,您近来感兴趣的事物有哪些?是否有想要钻研的新技法、新设备?
L:我总是想把过去古老的东西,做成当代的音乐,试图让新一代的年轻人去关注老东西,例如:南北管、早期的民谣或原住民的古调......新的合成器有买一些,若有空,携带锂电池,到废墟或森林、海边,把合成器接上电源与小喇叭,用摄影机拍自己的即性创作,然后放上视频网站,希望能成行。
采访/撰文LEANDRA